两年来总有人问他,是否还在介怀夷陵谈判时与刘玄德发生的分歧和争吵,是否将季常的死迁怒于诸葛孔明自己或者刘玄德,或是否为这遗嘱几乎不近人的将季汉的整个未来全压在他上而疲倦。就连刘玄德离开季汉那日也曾这样问过他。
这些是他们问得的,还有些是问不的,孔明心里都明白。他可以调理清晰问心无愧地回答一个个“不”——两人共同经营季汉十七年,产生分歧并再平常不过了,哪一次不也都能最终达成共识?他们俩都不是气量狭小到连一场吵架都不能释怀的人,何况早已不再年轻,怎会因为这等小事伤心;季常的死是一场意外,也只能是一场意外,否则就会是一笔理不清的乱帐。他不怪,更没有权利去怪任何人,那是季常家人和人,那些真正关心他的人的特权,岂是像他这样无之人,明明看了那夜季常的疲惫还勉他立刻回去的人能够觊觎的;至于遗嘱,这么多年过去,对每一个陪伴季汉一路走来的人而言,季汉都早已是不分彼此,是他们共同的心血凝结,又何必纠结季汉“姓什么”。“当局者迷”这种说法对他而言是不合适的,他虽不能说自己能在对刘玄德的这件事上能够若观火作上观,但其中的症结他自己心里比谁都明白。
二十年,所有人都在调这二十年。诸葛孔明清楚,这二十年不过是沉没成本罢了。世人为求而不得所苦,便是把沉没成本,把那已经过去了的东西看的太重了。
可他又何尝不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。少年人的心都太轻了,轻的飘在云端,可走一步便落一场雨,越走越低。等到了他现在这个年纪,早已是人间烟火迷,茶米油盐渍骨。
何况他的沉没成本又何止这二十年的时间。若他放手,一同沉默的还有季汉,还有刘玄德的梦想,或者说是他的梦想,时至今日他早已分不清楚了。诸葛孔明听过他讲述那个梦想无数次,他听过刘玄德和他讲,和在季汉奉献多年的员工们讲,和有意加的毕业生讲,甚至和曹孟德孙仲谋讲,和滔滔江、漫漫长夜讲,而且每次讲起来都没有什么太大差别,但他没有打断过。恰恰相反,诸葛亮不听过多少遍,他从来没有厌倦过,也没有一次觉得这志向过于恢宏壮丽,恢宏壮丽到了虚伪渺茫的地步。
诸葛孔明并没有预测未来、改变世界能力,他只是比普通人更容易动心,而且动心的时间持续的久些。他比任何人都相信,甚至一度比刘玄德自己更信不疑,他的梦想是一定会实现的。岁月终究不曾彻底磨灭他的少年心,他仍旧信不疑,只要给他时间,刘玄德所有梦想,不论大小,无论远近,他自会一个接一个地实现,一一地到达。心无旁骛,至死方休。
他想大抵是他太信了,太急了,以至于没有察觉那人竟老的那么快,没有察觉他早已累了。他早就知了刘玄德心脏的问题,当刘玄德的私人医生私里把那份不容乐观的化验单交给他时,诸葛孔明才突然明白,季汉也好,那个他信不疑的梦想也好,都不过是刘玄德的一分。但他真正的,真正愿意献一切来成就的从开始到结局都是前那个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