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来他们并肩卧在山巅上，看满天星斗铺满了苍蓝的天幕，无边穹宇像一个透明的玻璃罩zi，闪闪烁烁，伸手可及。那个夜晚他们对彼此说了很多很多的话，破解了过去和未来，就像观测着璀璨星河的两端。在繁星与山川清澈dong明的注视中，没有人可以说谎。矜持、避讳和婉饰，也一概不需要chu现。后来他们从山上走xia来，手牵着手。她没有再梳髻，泼墨般的长发散落在脸颊旁，披在白衣上。她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，夏初叫她“阿芷”。

        再后来他们来到惊涛拍岸的古渡kou上，chu现在倚红偎翠的红楼里，她仍是“阿芷”。赤luo着足踝，垂着长长的tou发，拖着白霜似的薄纱，双yan被一条乌黑的布缦蒙住，柔ruan的红绫紧紧缚住她的双手，另一端握在夏初的手里，牵着她走上吱吱呀呀的古旧的楼梯，又牵着她走到预定的刑台上。波浪拥着雪沫卷着泥沙，一遍遍冲刷着窗xia的浅滩，许许多多dian着红灯笼的花船停在河上，船客在脂香四溢的灯影里挂起帘zi，伸长了脖zi，仰tou盯着二楼栏杆上月影般的白纱，白纱里活se生香的表演。

        黑se的布条外有无数影影绰绰的人影经过，满怀着庸俗的期待审视着她寡淡的躯壳。阮诗本该觉得羞耻，觉得荒谬而无法忍受，因此gen本不会chu现在这里，更不会认可他的想象，将自己变成只披着轻盈纱衣的阿芷。可是在那人毫不犹豫的牵引xia，一个自相矛盾的念tou却完mei地支撑着她虚浮的脚步：在萦绕在鼻端的淡淡灰尘里，她还依稀记得他们应该是繁华庄严的楼台里的住客，就算有千里骏ma，一叶飞舟，也不足以跨越千山万shui，让他们踏足这座古老破败的河kou。在这个遥远荒凉的地方，没有人会与困锁在京城gao门朱hu里的阮诗和夏初相识。

        甚至，他们都彻底失去了自己的名姓。从众人纷纷乱乱的声音中穿过时，凡提到他的人，都称呼他为“蘅公zi”。有人问及她的名字和shen份，他揽着她清瘦而微微瑟缩的肩膀，回答说：“她是我的……阿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听不清他在“我的”之后说了什么。或许没有什么现成的称谓，可以真正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。或许只是“我的”就足够了。妻zi只是一时一世短暂的伴侣，ai妾或mei姬，更是萍shui之间shenti交叠的对象，但“我的”却可以包括世间万wu，甚至永恒的天空与大地。而其他人听不到，便可以自由地为这个空白填上想象中的字yan。

        或许曾经有许多芳华绝代的歌姬和ji女，被一个手持鞭扑的男人俘获之后，就被绑住双手，从这条楼梯上走上去，以各种姿态被缚在刑架上，被各式各样的刑ju笞打qiang暴，她们的呻yin和啼哭，在鞭打xia扭动的赤luoshen躯，实在比花魁的歌舞更摄人心魄。就连不远chu1古刹里暮鼓晨钟的chu家人，如果不幸借着云烟瞥见了纱帘里的影zi，也会忍不住放xia蓍草与铁算，背向着泥彩剥落的塑像，动一动还俗的心念。

        或许类似这样的故事，才是人世间的常态。

        然而她并非绝se，缠住她手腕的也并不是jianying的铁链，而是温ruan的绫罗。她目不能视，仅仅听从他如影随形的命令，就顺理成章地将自己送上了众目睽睽的gao楼，送到了专属于她的祭台上，完成和他真正结合的仪式。他轻轻一扯手中的红绫，她就狼狈地跌jin了他的怀里，被他握着腰和肩膀，转了个shen，白纱向两侧dang开，河上刮来chao湿冷冽的夜风，正正地chui在她的脸颊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的yan前一片黑暗，他娓娓的声音萦绕在她的耳边，代替她的双yan，迎向无数行船，千万盏灯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渡kou就在你的脚xia。船上的人，都在抬tou看你……很久以前，长河从这里向东liu去，分成南北，纵贯中原……东西行船走到这个河kou，都会忍不住停xia来看上一夜，就像zuo了一场chun梦……一直都有很多像你漂亮的姑娘，被带到这里接受惩罚……有的是因为犯了错，有的却只是因为她的主人，想要令她服从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的手掌，隔着纱慢慢丈量过她瘦削的骨节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阿芷，你是我的，你要听从我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抚摸过淡白的薄唇，又在纤细脆弱的脖颈上来回逡巡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会赐你苦痛，也想令你huan喜……我要听你的声音，无论何时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黑暗的视野，在她的双yan中延伸成无边的大江，一盏盏斑斓liudang的灯火，交织成模模糊糊的绮丽星光，她在交相辉映的光与暗中gan到一阵阵晕眩，唇齿开合，轻轻地回答：“是，公zi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