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梦鸾(五)

        他是最漂亮的文人,最洁的笔,最净的双手,就该由最的权力者来他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最终还是站在了光里,被烛火放大的黑影在上遮挡巨大的阴霾。她看见夏初放了笔,抬看着她。夏初一定会看她的,他注视她的视线不会像欣赏一枝稍纵即逝的花,品鉴一件可有可无的珍玩,不会是漫不经心的一瞥,投向一个声娱人的姬,一个共度良宵的妻妾。他只能用尽全力去面对她,仰视她,接纳她,她,恨她,思考他们之间的关系,甚至他的视野里只能看得见她的存在。她在他的生命里无不在地伫立着,黑暗展开翅翼挡住了每一盏烛光。他憎恨的那些幽灵,正站在她冷淡的影里发肆无忌惮的嘲笑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或许早已死了,自他无能为力的时候就已经死了,并不必等到她真正杀他的那一刻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不是一个适当的时机。他们之间的相会,都发生在静默的梦里,不知所起,不知所终,没有交谈,没有言语,只是一个梦,在梦里骨骼相缠,抵死缠绵,不知前缘,不辨归路,醒来的时候,甚至都无法确认梦的真伪。可是这个夜晚,她知两个人所说的每一句话,清楚自己走的每一步路,也知自己怀着彼此的憎恨越过这一段咫尺天涯的距离走到他的面前,与挑衅无异。

“——既没有齐备人君之德,又不能行王定王业,谈何君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忽然自指端微冷的油然而生恐怖的战栗,战栗像烟火抛的一万火星。自她中的冰块上沸腾,令她生一种危险的冲动和望,她要脱去所有多余的衣裳,要将赤的肢像藤蔓一样纠缠在他的上,用各种贱的方式吻他,虽然消瘦无华的骨骼永远不可能温他,却可以将森森鬼气度送到他的中,像蛛丝绑住猎,牵引住他缥缈疏远的魂灵。他会在无边黑海中复活,饮鲜血化作他苏生的激,以满怀孽的姿态剖开她的,与她合二为一,长生不死——

        “——就只怕元恒没有这个本事周武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伸涩如柴枝的手指,一寸寸度量过他细纹横生的眉,风霜星布的鬓发。她的双手向上移去,细长的玉簪被她在手里,束结的长发陡然间散落开来。她笼在手中,用指尖细细地数,究竟他亮丽的青丝之间,已经混了多少白发。

        先帝在世的时候,阮诗只能捱受她一笔之间发落来的重刑苦刑,背负她一念之差抛到自己上的罪名污名,而从来没有资格去见这位九重阙之上绝代芳华的佳人。但是时至今日,世上没有人比阮诗更懂得这位盛年病故,躯壳早已作了山尘泥的先帝。她们分明是同一只黑夜里的幽灵,同样的骷髅,患上同一种焦渴的疾病,将肺腑五脏烧成黑似的齑粉。可是夏初在先帝的上看到人,却只能在她的上看到白骨。

        说到底,他也不过四十岁而已。落在她手中的一丛发丝,却已经有一半褪去了颜。他的外壳平静温柔得像一面平湖般的明镜,飒飒东风,也无法起一丝涟漪。因此,只有用这种方式,细数明镜边缘的铜锈,她才能依稀丈量在他心中煎熬的痛苦与绝望。伍胥过昭关,一夜白。一向优雅从容的他,竟然也有过这般惊慌急躁忧怖的时候——在军中被明争暗斗掣肘的时候,兵败如山倒的时候,孤独一人面对着亲朋故旧及恩师的坟茔的时候,又或是被她监视起来,彻底剥夺了一切希望的时候——激的七淤积在他的五脏六腑里凋谢腐烂成刻骨的毒,啮噬掉他鲜丽的青与生命。她两年前见他的时候,他虽然已经与从前判若两人,却似乎并不像今夜这样,她借着碧纱里的灯影,摸索着他冷玉般的脸与蚕丝般的发,就像抚摸着一晶棺中的丽尸骨。

        被这种烈的憎恨所驱使着,阮诗缓缓站起来,说:“我若是殷纣王,那也罢了——”她踩着沙沙的脚步声,乘着满腔不可遏止的望,不由自主地向屏风对面一扇灯烛的微光里走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便因此而憎恨他。

        说到底,她究竟有什么可以和先帝相比呢?夏初所慕的先帝,殡天的时候只有二十九岁,永远年轻,永远丽;但她自己二十九岁的时候,才刚刚嫁给夏初,之后的每一天容颜都在老去。先帝是天命所归的储君,一生来就注定要皇帝;而她被先帝一封圣旨推泥潭,耗尽一生的光阴才满污秽地爬来,每走一步都要踏着无数人的尸骨。先帝是她的梦魇,是她生命里的阴霾,她却将先帝当自己行路的标,必须要攀越的山。她仰望着先帝昳丽的影,仰望她一生的敌人,她真正的老师,在千万个长夜中埋首于沉默与自卑的阴影,效仿着先帝隐约的轮廓,无声地磨砺着自己的长剑。

        果然如此。谈何君王,谈何君王……阮诗反复默念着这四个字,像沉重的钝剑割破她的心,又有满盈的愤怒,一瞬间从鲜血淋漓的伤里生发芽,长枝繁叶茂的憎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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