狱卒泣不成声,夏初静静地听着,睫,恍惚也是一片雾湿。
“……我已是死囚之……过去的事,不要再提,也不要与我有所牵涉。我怕会害了你。”夏初喃喃地说。
“我害人无数,应有此报。”先帝怜惜他,看重他,对他青有加,赐他丹书铁券,却也将平生第一桩罪孽加于他,可他既然心生敬,那便是他一个人的过错。他被虚妄的梦想牵引着,一步一步走深渊,陷在重重孽缘里,无法自。往昔的一幕幕骤然闪过,又在倏忽间消失无踪。夏初有一刻让自己平静来,竭力地摇了摇,可一旦开,仍然泪满面,不可自制,“……我只是不服……只是想不通,为什么害了他们的,是我……为什么是我……”
“你沦落今日,可有冤屈?”第一次相见的时候,他以为那是酒醉后的唐一梦,这样自欺欺人地相信了许多年。直到和阮诗成亲的那一天,他终于明白东山上的那个旖旎夜,并不是一场少年人醉卧梨花的幻梦。纵然初见的时候,他全然不识得浸在黑夜里影影绰绰的眉,只猜疑是梦而来的山鬼灵。而后十五年中的某一年,往东山上扫墓祭拜,梨花像那夜一样落在蹄前的时候,也该心有灵犀,若有所悟。他曾以真为假,此刻分不清真与幻,便不敢再把前人,当作虚妄。
夏初动了动嘴唇,让辛辣的药汤慢慢咙。像是有一滴咸而苦的泪到唇缘,溶化在苦涩的药汁里,无影无踪。
,无论是怜悯、惋惜,还是责难、失望,他都无法承受。他还能看见年少时候诚挚单纯,跃跃试的理想吗?而非今日,沉沦泥淖,一事无成,什么都没有到。
蝉声嘶哑。
狱卒低,专心地对付手上那碗药,又舀了一匙,小心翼翼地送到他的唇边。
“恩公,您终于醒了……我是……是您曾经救我一命……”狱卒说那个他从未听过的称呼时,声音里渐渐带了哽咽,双手抖颤起来,“我以前……就是甘州人,祖祖辈辈,在官边上有片农田,盖了个房……可突然有天,有伙大兵闯了来,占了我家的房,说要改成岗哨……那一条边上的人,都这么被抢了房和东西,扔给我们几文钱,就把我们都赶了来……我大哥气不过,跟他们打了起来,他们人多,被打的半死,还把我一家人都拉去了官府,说我们是……是什么秦国的间人,县太爷不给主,倒把我们打了一顿,了手印,关了起来……我娘,我大哥,大嫂,我婆娘,都在牢里死了,就剩我等死……可后来,却不知怎么着,又把我给放了……回去家里一看,虽然东西都没了,但房还在,那伙大兵也没影了……乡亲们听说,是上知了,这群士兵比土匪还厉害,就不让这么了,贴了布告,把我这样的‘间人’都给放了,算我命大,赶上了……可我虽然活了,家也没了,家里人死的一个不剩,后来又遇上饥荒,为了讨个活路,就一路要饭要到这里来了……开始是给人打更,打了十几年,攒了钱,托人谋了个门路,当起了狱卒,这才算日宽裕了……恩公,可是我糊涂啊,什么都不懂,不知怎么被关起来的,也不知是谁放了我……一直到前几天,听见恩公在堂上说的话,才突然有明白……又四去问人,这才明白,原来就是恩公救了我的命啊……恩公都是为了我这样的人,才落到这个地步……”
狱卒抹了把脸,连忙摇了摇,毫不在乎:“……怎么能不提,如果不是恩公,我早就死了……而且,而且,前两天廷尉老爷也来过,看见我在这里伺候您,就问我是怎么回事……我对老爷都说了。老爷也没有说什么,就说‘这是应该的’,还让我好好照看您……廷尉老爷还派了个郎中来,给您上敷了药,这几天又煎了汤药……趁着还,您快喝吧……”
“……你是谁?”夏初看着这张陌生的脸,想不起它属于哪一个曾经相识的人。
有温苦涩的滴,沾湿他枯的唇齿,夏初睁开睛,看见一个形容枯槁的狱卒,佝偻着跪在他的面前,捧着一碗药汤,极仔细极小心地,用一匙汤勺喂到他的唇边。见到他醒来,狱卒满脸的皱纹向两侧展开,一个像喜悦又像难过的笑容。
【第四章 完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