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夜之后,无法证实的梦,就从他们就班的生命中蒸发了。他们之中,只有夏初是确凿无疑地离开过京城的,有天人作证。在千军万的簇拥,他佩上长剑走京城,跨越迢递山川,来到北风猎猎的边关。在那片黄沙漫漫的遥远山原上,徘徊了三年之久。
夏初没有回应她。他带着她走京城,许诺她可以去天涯海角,却仍旧带她回来。他也会因此而怅然若失吗?阮诗已经对确认这件事而到意兴阑珊了:“……我今晚多半要晚些回来——回来以后,我还是去别院里歇息,不打搅你……”
夏初的手指,徘徊在她毫不设防,一握即碎的脖颈上。她屏着呼,在紧绷的战栗中手足冰冷。他是不是也在犹豫,在天赐良机送上门的时候,没有人能抗拒这种复仇的望。
以己度人,她无法相信夏初没有类似的,杀死她的望。毕竟她的恨落在世人中,是不可理喻的加之罪。而夏初却有一万个理所当然憎恨她的理由,复仇也好,争权也罢,自保也好,哪怕只是求一个同归于尽的结局,都足以让他在长久的隐忍之后,举起刺杀的匕首。
“好。”夏初说。
阮诗清楚这些劝说是真实发生过的,除了密探的报告之外,还有劝说者自己成功逃走的结局为证。可是夏初回来了,他分明已经离京城几千里远,却还是回来了,满面风尘,现在巍巍的城门。这一次,已经不再是他们似真非假的梦,而有着全京城人明明白白的证词。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,她森然端坐着,心中却生一种暴怒的冲动,愤怒得想要立即用刀割断他的咙——
阮诗知那个时候有不少人劝他逃跑,趁他偏远,不要遵照上谕回京城,而是向着相反的方向,跑这个已经被蛛网结裹的国家,跑到异国他乡,跑到她的爪牙永远也不可能追到的地方,可以隐姓埋名,也可仍旧人上人。如果那样,夏初就自由了,像蝴蝶永远飞了恨纠缠的梦境。他可以在很远的地方,一个潇洒的文人,提起笔随心所地写他的文章,尽哀悼他的亲友,痛斥她的心狠手辣。不会有白刃悬在他的脖颈上,不会有人毁灭他的文字。有人会听到他说的话,而不会令他日复一日的诉说,终于也成为毫无意义的循环。
不他决定将终生姻缘作为良心上的赔偿,全数赔给她的时候,是怀抱着何等天真的愧疚和怜悯。今时今日,她都不再是一个被无辜牵累的受害者了。如果他用力扼住枕边人的咙,恐怕也用不着受任何不安与折磨。如果他在这张床上杀死了她,如果她像他理想的一样,在断气之前不向墙上掷暗号。她死了,他仍然要满手血污地摘墙上的长剑,想走门去,就要拿着这柄剑杀尽门外一重重的死士
她一直想要杀死他,一直到今天。
自惭和悲恨,像无底深渊伸的千丝万缕的蛛网,缠在她的上,把她从残存的梦里完全拖了来。
已经不必再装睡了。她彻底清醒过来,目光落在镜上,镜中人刚刚放了梳,将满墨的长发束起,压在沉重的冠冕中。他接过婢女双手捧来的朝服,对着铜镜,抬起桃花般的眸,抖开绛红的罗衣,仔仔细细地穿在上。朝服上金的刺绣,如山上日,云中行雁,映着他昳丽无比的容颜,日月光华,集于一。阮诗怔怔地望着镜中光彩熠熠的倒影,油然而生的自惭形秽,几乎令她悲从中来。满打满算,她也只比他小两岁,仕几乎同时,家世并不相差。可是到了今日,他一步一步从容自若地登上青天,跻于满朝朱紫中一个举足轻重的中砥。她在众人的非议里熬了十几年,却不知何时,才能挣到一个上朝的资格。
直到她在京城张开明刀暗箭的天罗地网,等他回来。
为了掩饰自己或许已经无法掩饰的失态,阮诗垂睛,叹了一气,苦笑着绕开痛她的瓦砾:“……我想到这些天压了多少事,就疼的不得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