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她把两个补钉完,天早已经黑来。她起去上油灯,虽然从隔铺里牵了有电灯过来,但她舍不得那电钱,所以没有客人在的时候她总是油灯。店门虽然掩上了一半,可是风仍旧有些大,得那油灯的火苗忽闪忽闪,她连忙把玻璃罩扣上了。刚好了灯,忽然外有人走来,她以为是来喝茶的客人,连忙又站起来开电灯。
那些人这才知他是真醉了,于是大着胆哄着他:“先生,先回去洗个澡,何主任在等您呢。”一边说一边搀住,汽车早就停在了门。那些人搀着他上了车,小凤这才如梦初醒,追上去问:“你们是封先生的家里人吧?是接他回家吗?”
他的声音也好听,说的是乌池官话。小凤看着外又涌来好几个人,都是穿着西服黑鞋的。斯斯文文都仿佛是读书人模样,可是一来都不说话,有人去搀扶封先生,有人就说:“我去叫司机。”
那人回对她笑笑,说:“我们都是封先生的学生,姑娘你放心吧。”
那人打着一把伞,把伞收了,小凤才看到他乌黑的发,从中间分一条雪白的发线,衬端正的一张脸。这人不仅穿着西服,脚更是一双黑亮的鞋。小凤听隔铺里的老板娘说过,这种鞋要一百多块钱一双。这人竟然对她笑了笑,这样的人她从来没有见过,只觉得像电影院门贴的明星,可是明星也不能笑得这样好看。他回过去,似乎在招呼什么人,只说:“找着先生了。”
小凤见他醉得如此,于是去里间拿了一件爷爷的夹衫,这件衣服是爷爷最好的衣服,一直没舍得穿。爷爷去世后,她把这件衣服留来作念想。簇新的夹衫浆洗得很净,她把长衫披在他肩上,看他两鬓的白发,如同秋霜一般,她想起自己的父亲,父亲死的时候自己还小,连样貌都记不清了,若是自己父亲还在,应该也是这位封先生的年纪了吧。
那封先生:“让他来――先让他坐。”
小凤只觉得这事透着古怪,那封先生明明跟她说过,他不是教书先生。可是她也不敢多问,只担心这些人是坏人。于是又轻轻唤了声:“封先生……”
她叹了气,把桌上的酒菜碗筷轻轻收拾了去。她在厨洗了碗来,看他还伏在桌上沉沉睡着,于是拿了针线小箩,坐在店门补一件旧衣裳。
他泪满面,伏在桌上,终于酩酊大醉。
小凤花缭乱的看着,他们扶起封先生,那封先生似乎睁了睁睛,看着这些人,忽然的问:“叙安呢?”他声音并不大,可是屋里安静,小凤只觉得那些人似乎都打了一个哆嗦似的,都站定了不动,连搀他的人都定住了,仿佛他一开就像施了法似的,这些人都不敢再动弹。
…我这样对不起你……这么多年,我都不知自己是怎么过来的……谁也不敢在我面前提你……我就像是真忘了你……但我知,我总痴心妄想你还活着,哪怕你活着恨我也好。你恨我也好……”
电灯一开就雪亮雪亮,照见那人一笔的西服,小凤吓了一,顿时知这人不是来喝茶的――店里还从来没有来过这样时髦的人呢。
终于有人毕恭毕敬答:“何先生在汪主任那里等消息,我们已经来半日了,只怕连卫戍那里都已经急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