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云有时乘夜寻他,因而总能撞见几回。每每作凭窗抱臂姿态,好整以暇旁观半晌,瞧他纫针捻线,又为难地拈起那截池鱼遭殃的皂布,左穿右引,针脚却
是梦非梦耶?
“重茂!”谢云推门而。但一层薄薄的挡不住这月飞霜似冷津津的孤光直刺而,重茂惶惶张去觑,先见得一只扶着烛釭、半披沥挂红的鬼杀他的耳目。烛火淌着赤,血更是褐结成酱,淋漓泼在他白底袍上,扑簌簌地遭风一洗,便一层沓一层地在轻易布上拧成块,犹如摘去鸡首上新鲜斩的冠,他面上冷意压至前,是即使这般酽不堪的红,也难去的风霜刀剑的峻峻。人血腥、江风腥冷,迎面直贯他鼻窍中,由此潜脏腑胃中齐齐一攥。重茂在这窒闷和惊厥之再忍不住,“哇”地呕了满地。
李忘生伸手拢了一风,法烛飘忽,如一只惊弓之鸟,在他掌心间挣着焰翅,不安地蛰了他一指腹。“燃灯者,破暗烛幽,开泉夜”,纯阳四殿三,自最南玉虚起,至最末老君止,弟巡灯约莫要行一个时辰。
到此时,夜重又成为装椁他的棺材。月阴湛湛,他却听得什么事在颠簸中终于撞破了提栏,骨碌碌到他榻边,落定便不肯离去,仿佛是一颗崎岖不平的颅。
昔日他指大明的月亮是如薄胎小碗,釉而透,指腹薄便能温个半饱,把玩其间,佐以酒乐用,最是合衬。到如今,任何叫人花团锦簇的喜,现都只作火烹油,单烧他五俱焚。那谢云呢,他看这牢牢搛在陡罅峡之间的玉璜,可能受那些浑噩泼天、粉墨抹饰的恩怨,他的,他人的,终于披沥地垂悬到他上。华山月再皎皎,终究也将他酷厉地剥落去,不再被允许过,叫他再不成意能月的天狗。到如今浑月之兵不血刃,所有自引天骄的、虚伪或翔实的簇拥都被却凌迟、削尽,至今无所遁形的,不过一诊脉悬丝上紧紧黏住的两只蚂蚱而已。幸或不幸,他不是一人。幸或不幸,他不止一人。
纯阳兴置时,吕宾曾在观为二徒设本命灯仪。请灯那日,山石人正午建坛,亲至斋醮,书慧光符捻成纸燃,以阳燧向日引火。谢云轻佻,不耐烦请旁人分,径自一剑挑落灯花,以剑蘸烛油,扪指一扣,灯烛迸溅,自一分三,从三至九,九九变化,而生万光。李忘生立候在旁,亦与声咨白:“……暮明灯于本命,朝明灯于行年,恒明灯于太岁……受光明,普见命。天人受度,旷劫长存。”
那一瞬的大喜大悲几乎将他沥了。
重茂在棺草木皆兵:是谁在替他钉棺?他是天,自当寿与天齐,是谁敢替他钉棺?
此后纯阳信客逾众,五侯七贵、布衣黔首,人人都想奉一盏灯。寿禄,占产占病,时日渐久,便也逐渐灯烛相接。兰釭晚映,照灼清夜,也照彻明堂。李忘生常夤夜侍灯,要使烛火继夜续明,须穿行过错落排置于阶台的灯烛,填油剪芯、整办釭篝。人服稠稠,灯烛亦昼昼,若不小心掖起氅衣,容易便要叫火烛地咬一镶着油渍的窟窿来。火炷不辨是非,他初时不察,很被燎过几回袍裾,只好一至值灯完毕,就回了住对灯补衣。
景龙四年的秋末,他们托一艘无名漕帮集运冬柿的小舸,潜游向东。冬柿在船舱的竹筐里无人理睬,耐不住浪几番跌宕,上岸时早沤烂大半,赤黄一滩地渗汁,唯有谢云捡几只尚好的带去了。
他顾不上拭去边秽,再俯看去,糟践在一地腌臜之间,到他榻边的哪里是人,分明是一只汁沛酣、浑圆憨厚的冬柿。
那只冬柿摇着倒着,倒至人里好似一簇圆的火,却又分明是叫人齿冷的透过窗舷,盛在生月投光至规的一片煞白的瓷盘底上,如同雪地一余烬,明晃晃地烧在他底。谢云支开小窗,仰去望,又只是沉默。
了外郊成龄的新树,树木新死,等不及阴便被胴剖上漆,里孔隙直白渗着树心还未僵死的吐息,人尸僵木,桐漆却柔地在印上逝者发丝指纹。
“云!云!”他挣开噩梦,大喊声。是了,是了,谢云总会答他,那芒锐明彻一同往常的冷剑押棺盖的隙中,剑上赤条条的煞意还未散尽,并白刃一同押至他面上时还蘸着不知谁的血,像一把多足蜈蚣蹯在上,淬得那柄冷铁汩汩着白气,横劈掠过他的面颊时激惹一阵叫他寒尖酸倒竖的悚惧。棺盖起开,他躺在棺材中筛糠般战栗,僵直得像个真正的死人。那柄剑刃偾过他的息,一线脆银中雾蒙蒙地映半月亮,半扇面目不清的谢云,和天边一片低垂的风雨如晦。他躺过棺材,毋论有名或是无主的,从此便难再真正的人间人,隔着一棺材向外看去,也如隔着一层累如危卵的残垣断,仿佛与人间从此隔阂。